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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喻嘉树出现在那里,纯属是巧合。
按理说,他这样家境的人,很少会去人满为患的公立医院,遑论好几人共用一间的普通病房。
但偏偏那个时候,他就是在了。
喻嘉树垂着眼往她嘴边一勺一勺地递汤,动作轻缓却细致,神情很淡,简单明了地解释。
“我妈再嫁。”
“对方是个建筑工程师,家境不算殷实,就是普通人。”
普通人,生老病死一类事,自然也就在普通医院。
叶梵跟喻重山离婚的第三年再嫁,次年就怀了新的宝宝。那年喻嘉树十七岁,一个人在从前的家属院住着,没有回过南山一次。
或许那在他心里,根本就称不上“回”。
能称之为家的地方,才谈得上回,南山区区一栋金砖雕砌起来的屋子,还没那个资格。
叶梵产后没有请护工,被隔壁床的老人咳嗽吵得睡不着,被病房走廊上时不时的各种声响吵得精神衰弱,她也没有抱怨过。
喻嘉树偶尔去看她,问了隔壁家的爷爷奶奶,买点坐月子的补品,到病房里,人坐下,东西放下,就安静了。
好像没什么话可以说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跟叶梵无话可说了呢?
他尚且还记得从前一家人在公园里放风筝,跨年夜时在江边放烟火,现在风水轮转,原本圆满的一家三口分离崩析,各自有了新的家庭,那些记忆里模糊却美好的回忆,好像转瞬就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了。
现在他一进来,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就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,或从叶梵手里接过孩子,或停下削苹果的手,在裤缝边不自在地摩挲两下,面上还要挂着礼貌的笑容,寻找一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借口走出门去,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与机会。
这些尴尬又沉默的瞬间,无疑在昭示着,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外来人。
但喻嘉树面上不显,他在男人冲他打招呼是颔首示意,在小朋友冲他眨眼睛的时候也能笑两声,依旧神情自若,不显狼狈,只不过这一切好像都是虚浮着的,没落到他身上。
叶梵一般会招手让他坐到床边来,握着他的手询问近况,时不时搭两句腔,带着温柔的笑意点评两句,说她儿子真优秀。
十七八岁的少年人,心比天高,一句“那你怎么不要我”硬生生卡在喉咙口,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一齐往下咽。
整整三年,他没有一次问出口,更不会在这个对于别人家庭来说大喜的日子,不合时宜地提出来。
何况他知道答案。
叶梵从来不是什么被折了翼,困在笼里,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。她身上有股难以比拟的韧劲,在风行千禧年初创时,作出的贡献不输任何人。
出身微末,却精明干练,雷厉风行,以小见大,说风行如今发展到此,有她一半功劳,也毫不为过。
但现代社会的女性难免面对各种世俗枷锁,什么嫁了人生了孩子,就该在家洗衣做饭,照顾孩子。
男方的大男子主义在公司有起色之后尽显,婆家各类亲戚逢年过节议论纷纷,说她怀着孕还在外面抛头露面,好像他们喻家养不起一个孕妇似的。
多次难以调和的争吵之下,叶梵妥协,回归家庭,一待就是十多年,直到她是在难以忍受,选择离开。
某种意义上来说,喻嘉树也是她的枷锁。
从前是她让被迫从事业中回归家庭的枷锁,现在是拖累她奔向新生活的阻碍。
所以他尽量不自讨没趣。
浮在表面,点到为止的聊天结束,他神情自若地跟一家三口道别,身型依旧挺拔,只是无法忘记关上病房门前的那一眼。
一坐一站,新生儿被抱在父亲怀中,受母亲无限怜爱。
那才是真正平等又圆满的一家人。
十七岁的喻嘉树站在病房外,一时没动,神情很淡,目光平直地下落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隔音不算好,能听见身后低低的交谈声。
男人说他长得很好,优秀又有礼貌,气场强到让他都有些不知所措,以后一定会很能干。
叶梵笑着轻声附和两句,说是,况且她前夫也不会允许他不能干的,然后话题一转,到了他那个新生的弟弟身上。
夫妻俩小声交谈,说他们的孩子以后不求大富大贵,只要能健健康康地长大,平安开心就好。
平安开心。
听起来多么简单又朴实的愿望。
可是就是这么简单又朴实的愿望,从来都没有人祝过他。
他们只说他要很优秀,要很有能力,从懂事起就被寄予了他从来就不想要的厚望。
没有哪怕一个人问过他。
也许世界上本就没有那种第一次当就能很完美的父母,任何事都需要试错,包括婚姻,或是家庭。
也许他就是那个试错品。
喻嘉树扯了扯嘴角,轻微扬起下颌,呼出一口沉沉的气,抬脚想往外走时,瞥见对面第三间病房外的身影。
身影纤细而单薄的少女蜷在墙根下,身型小得像一只孱弱的小兽。
她埋着头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