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危坐得端正,头微微倾向一侧,胳膊肘撑着车窗抵住太阳穴,闭眼小憩,另一只手上端着指南针。
车队整体正朝东方行驶。
克里方向盘握得非常端正,紧跟前方的九号车,并小心避开路上的坑坑洼洼,尽量不让车身颠簸。
“呲——”
克里一愣,什么声儿?
他循声看去,只见黎危腿间的黑色背包拉链突然动了,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将其拉开了一小节。
里面探出一根章鱼腿,试探地拨了下黎危的膝盖。
黎危仍然保持着小憩的姿势,眼皮抬都没抬:“滚回去。”
克里心脏重重跳了下:“您把它也带来了?”
黎危嗯了声:“备用粮。”
“……”
一人一章鱼都沉默了。
先不说这玩意儿够不够吃一顿的,也得有人敢吃啊。
“可能是闷着了。”克里犹豫了下,爱屋及乌道,“要不放我这,让它出来透透气?”
“放你那帮你把方向盘?”
说完,黎危睁开眼睛,垂眸看向背包,眼皮将青灰色的瞳孔遮住了三分之二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,瞧着慵懒又冷淡:“克里邀请你呢,不去?”
克里悄悄深呼吸了几次,总觉得哪里怪怪的。
小章鱼爬了出来,但是没往他这边,先是用触手卷住指南针扔到一边,而后才顺着膝盖乖顺地窝进黎危掌心。
黎危隐晦地勾了下唇。
克里问:“您给它取名了吗?”
黎危捏起一根触手揉弄了下:“备用粮还需要取名?”
这个问题梅纳也问过。
黎危瞥了眼后视镜,大雾使得后方车身若隐若现,井然有序地行驶着。
他收回目光,说:“就叫小蠢货吧。”
克里真没忍住,笑了声。
“不好听?”黎危将小章鱼端到面前,思忖片刻后说,“叫小厄,怎么样?”
小章鱼本来放松的触手顿时缩紧,薄薄的眼皮完全睁开,紧盯着黎危。
克里愣了一下:“哪个……è?”
“你觉得哪个è?”
“您在担心那个流浪者吗?”克里看着前方,说,“也许他还活着,等您回到灯塔就能见着了。”
黎危随意道:“他死了。”
克里下意识想问您怎么知道,但转念一想可能是检定过了。
由于游厄办理入住时默文检定失败的前车之鉴,前两天游厄失踪后都没有秩序者敢检定他的生死。
如果灯塔有谁能够检定游厄而不被反噬,应该只有黎危和梅瑞斯了。
死了啊……克里跟在黎危身边多年,虽然私下无交情,但还是能看出来游厄与黎危而言是相对特殊的。
他莫名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遗憾:“您好像从来不会感到孤独。”
黎危
随意反问:“你会?”
“有时候。”克里内敛地笑笑(),“以前在军队为您为主城工作?()?[()]『来[]+看最新章节+完整章节』(),每天都很忙碌,没空想别的,但战争结束后来到灯塔,责任、军纪、使命一下子什么都没了,心里就开始空落落的了。”
前车在浓雾中转了个小弯,克里转动方向盘,紧随其后。
记忆里,他和黎危一直是上下级的关系,很少谈论私事。或者说,黎危没有私事,也没有私人感情,更不会关注别人。
此时少有的剖心置腹难免让克里感到紧张:“文化宣传社一直是市政厅最不受重视的一个部门,但我刚成为您副官的那一年,有个叫水特的诗人加入了文|化部,他刊登在报刊上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。”
黎危没有接话,但也没制止克里继续说。
“他说,永生的基因让文明变得毫无意义,也让历史与文字失去了灵魂。人类是孤独的,是被时间抛弃的孤儿。”
黎危把玩着触手:“神光教的信徒?”
克里并不了解这点:“您调查过他?”
黎危摇了下头,他根本不记得这个诗人。但不难推测,一个吹嘘“永生空虚论”的人,应该也会相信带来老死病的光污染是神迹。
这只是客观的推论,不含有丝毫的批判。
克里继续道:“当时看到那些话并没有什么感觉,但回顾在灯塔的这些年,属下……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没有意义。”
世界一片废土,他们挣扎着苟且偷生。
人类文明会由地下城延续,他们这些战争中参与者早已失去存活的理由。
地下城抛弃他们,时间漠视他们。
亲人朋友湮没在了历史长河中,他们这些见证者被时间推攘着随波逐流。战争带来的伤痛也已远去,连记忆都变得空洞。
黎危拎起章鱼,戳了戳它的嘴巴,恼羞成怒的小东西快速收拢锯齿,叼住了人类的手指。
哪怕只是余光瞥见,也还是让克里升起些许胆战心惊。他听见黎危用平淡的腔调回答:“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——活着才能谈论有没有意义。”
克里想,长官果然从不被这些脆弱的思绪困扰。